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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 酒孤斟思念成癡,愁自遣愛不由人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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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哭得那樣傷心,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浸透他的襯衣,他感到後背滑膩的涼。他一時也就懵了,哪裏還顧得了傷口的疼痛,把她摟在懷裏,不住地安撫她。後來她在他臂彎裏悄然睡去,他幫她把被子蓋好,又在她身旁守了一會兒。他用綢帕小心地拭去她面龐的淚痕,熟睡的她還在斷斷續續地輕聲抽噎著。他恍然間感到她心裏背負著無比沈重的壓力,而方才則是一場毫無保留的徹底釋放。他想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樣的包袱,壓得她喘不過氣來,但是她把自己視作心靈的依靠,如他所認為的那樣,她是一株純潔雅致的雪白山茶,而他早就在心底下定決心,要做她堅強的大樹和無比忠誠的守護園丁。他心裏不知不覺已被深深觸動,情到濃處,低下頭去,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。

他回到自己的臥室,褪下內衫,小心地揭開紗布來看,血塊已凝結,也沒有方才那麽疼了,便把這事暫且拋在腦後。翌日一家人圍坐在一桌吃早餐,霍裔凡沒有來,說是還沒起床。素弦擔心他的傷勢,幾次欲言又止,見他吃起飯來動作自如,才稍稍放下心來。餐畢她還想問問他進一步確認,家庸鬧著要去花園,她拗不過他,只好跟詠荷帶著他一道去了。霍裔風因是父親叫他陪著下棋,正覺無聊,父子倆便興致勃勃地殺將起來。

過了不多會兒,有個女侍來叫,說是太太讓他馬上回臥室去。霍裔風覺得莫名其妙,只得先放下手裏的棋子。進了屋,卻見母親一臉嚴肅,招手叫他上前去,待他走近了,才壓低了聲道:“我問你,昨天你是不是和素弦……”話說到這就很隱晦了,霍裔風卻是一副玩笑的樣子:“娘,你說清楚些,我不大明白。”

太太恨不得像小時候那樣,擰著他的耳朵,但記掛他有傷在身,只鳳目一挑:“少跟我在這裝蒜!趕快給我老實交代,素弦床上的血是怎麽回事?別說跟你沒關系,早晨下人跟我說了,你昨晚大半夜的才從她房裏出來。”

霍裔風心裏早有預感,不慌不忙道:“娘,你怎麽隨便到她的房間去呢?這樣不好。”

霍太太白了他一眼:“這是我們霍家的地盤,我有何進不得?你說說你,怎就這麽沈不住氣呢?我看得出來,你不願讓張晉元脫身,我也巴不得那個外來戶早點完蛋。可你現在又和素弦不清不楚的,她又有話柄拿你了不是?你到底想怎麽樣啊,我是你的親娘,今兒你非得給我交個底不可。”

霍裔風哭笑不得:“娘,做兒子的哪有什麽底藏著掖著的。我只問娘一句話,你信兒子不信?”

霍太太皺了皺眉:“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,不信你信誰的?”

霍裔風見她口氣軟下來,便摟起她肩膀,好話勸道:“那樣便好。娘,相信我,兒子不是的沒分寸的人,在沒結婚之前,我跟素弦之間一定是清白的。至於張晉元,現在放了他還為時過早。可是他妹妹,我是要定了的。”

霍太太也是恨鐵不成鋼,瞥他一眼道:“還說什麽‘為時過早’?昨兒個你爹已經給龔局長打電話了,叫他速速放人,要多少錢我們霍家來付。你說你爹他是不是老糊塗了?我早說你會不願意,你爹卻也固執……”

正巴巴數落著老爺的不是,霍裔風吃驚不小,匆忙便下了樓去,她趕忙跟在後面忙喚:“哎,風兒,你可別著急啊……”

霍裔風沖到父親面前,也顧不上沖撞了,質問的口氣道:“爹,你讓龔局長放了張晉元,是麽?你怎麽可以這麽做,我才是警局的副總長!”

霍彥臣也不發話,氣定神閑地落下一子,又拿過他的一顆白子,琢磨了片刻,方將棋子落下。霍太太這時也趕了過來,推了一下兒子:“你這孩子,越大越不懂禮數,不可以這麽跟你爹說話。”

霍彥臣這時才慢條斯理道:“方才你不在,你看我幫你下的這幾步棋,可還滿意?要是你自己來,怕是要被我吃掉一大片。”

霍裔風知他一語雙關,當下只得暫且忍下,耐著性子坐下來道:“爹,你知不知道,張晉元犯的是國寶走私大案,對方又是日本人,當前局勢這麽緊張,這可絕非一般的小偷小盜啊。曹督軍已然下了命令,要我們務必把罪犯一網打盡,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放了他,恐怕要追究我們的責任。”

霍太太聽他這樣一說登時嚇壞了,忙道:“啊呀!那可怎麽辦?我們風兒豈不是要遭殃了麽?”

霍彥臣緩緩道:“張晉元充其量,不過是個牽頭的,不過是個普通商人,還能有什麽背景?況且只有口供,尚不足以定罪。你啊,在官場混到將近第三個年頭,還是個榆木腦袋死心眼兒,若是能及得上你哥哥一半,也不至於我這樣一大把年紀了,還在為你操心。眼下煤礦的批文就要下來了,陶家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,張晉元倒了,對我們可有好處?”拍了拍兒子的肩膀,意味深長道:“記住,只有霍氏的利益,才是你此生的最高利益。”

作為長輩和一家之長,父親一向是這麽教導他的,他聽得耳朵都快起繭,也從來不敢有絲毫異議。但是作為成年人,他具有成熟的思想和認知,不可能臣服於父輩的精神桎梏。

霍彥臣雖然癱瘓多年,生意上的事務插手不多,但他早年馳騁商場,省內外以至大江兩岸都頗有名望,因此說起話來也還是擲地有聲。有了龔局長幫忙,案底被抹,張晉元很快就被放了出來,臨江晚報上還特地刊登了一份道歉聲明。他一獲自由,便備了厚禮上霍家登門道謝,霍家二老也客客氣氣地招待了他。於是霍、張兩家聯姻的事被順水推舟地提起。

霍太太現下別無選擇,只能認了這門親事。想到孫輩人丁不旺,心想兒媳婦早進門也是進,晚進門也得進,便道:“素弦還在念書吧,早點退學,我們也好趕年前把婚禮辦了。”

張晉元道:“素弦明年初就畢業了,也不差這點工夫,她想把書念完,我也讚成。不知老爺、夫人,可有意見?”

霍太太面露不悅:“她要做少奶奶的人了,這書還有必要讀麽?女人家識得幾個字也罷了,難不成還靠她中個狀元來,光耀門楣不成?我看還是早日把學退了的好,我們風兒臘月就二十三了,我還指望明年抱上孫子呢。”

早先素弦便對霍裔風說了自己的想法,他雖然也想能夠盡快娶她,但她說的也不無道理,何況他一向尊重她的想法,當下便解圍道:“爹,娘,我和素弦也商量過了,這婚事不急一時。這段時間養傷,局裏有不少事等著我解決,明年春天再辦正好。”

霍太太倒是出乎意料地沒有堅持己見,心裏卻在想,這夜長夢多的道理,他們年輕人可懂不得。卻也巴不得這幾個月再生點什麽變故,好將這婚事攪黃了。

此後的一段日子倒也風平浪靜,素弦重新回到城南小學教音樂課,霍裔風一有閑暇就去接她,一來二去,孩子們都認識了這位眉目俊朗風度翩翩的大哥哥。他有時候站在窗外靜靜地看著,她教起學生來神情專註,儀態端莊,那是一種別有風韻的美,他不由得就看癡了。那前排的小孩子淘氣,見了他便指著嚷道:“老師,那個壞哥哥又來了呢!”

素弦有些不好意思,臉色緋紅,揮了揮手叫他先走,他卻大搖大擺地進來,坐在後排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,和孩子們一同聽她上課,課堂裏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,直弄得她哭笑不得,卻拿他這個孩子氣的“總長大人”沒有一點辦法。

他們經常並肩走在黃葉鋪就的林間小道,走上橫亙江面的跨江鐵橋。天邊一抹胭脂斜陽的映襯下,遙望颯颯秋風吹皺一江碧水,鴻雁聲聲向南成雙飛去。他註意到她的臉凍得有些紅,就搓熱了手悄然捧在她的臉上,她嚇了一跳,又笑盈盈地看著他,眸子裏柔柔的蜜意直沁到他的骨子裏去。歲月靜好,幸福總是在不經意間悄然降臨,幸福從來不是永恒,只是它太過寶貴,叫人恍惚間生了錯覺,以為那就是永恒。

他們時常一起去看電影,電影看膩了,就到戲園子裏聽折子戲。有時候家庸也嚷著要去,他只好帶上他一起。小孩子淘氣坐不住,總愛鬧騰,素弦總是很耐心地由著他。家庸看了一半電影,鬧著肚子餓了要吃東西,她便笑呵呵地帶他出來。家庸看戲時,喜歡溜到後臺去一探究竟,她總是叫他跟著,以防意外發生。他們挽著家庸的手走在街上,路人眼裏他們便是幸福的一家三口,他開始並沒在意,旁人羨慕的目光多了,他突然發覺這是一種絕妙的享受,慢慢的也喜歡帶侄子出來玩了。

有一次他們帶著家庸逛街,正巧碰上霍裔凡。自別墅那夜發生的一幕過後,素弦見到他總覺得心裏結著個疙瘩,不大自在,霍裔凡卻是態度一如往常,許是酒一醒,諸事都拋到腦後去了。

家庸歡喜地奔過來撲到爸爸懷裏,舉著手裏的海藍色風車:“爸爸快看,這是二叔買給我的,素弦姑姑給我選的!”

霍裔凡卻是嚴肅道:“家庸乖,以後不要纏著二叔和素弦姑姑了,聽到沒有?”

霍裔風見他板起面孔,卻也不覺得是件大不了的事,笑道:“大哥,不妨事,我們家庸是開心果,素弦姑姑喜歡家庸,對不對?”

霍裔凡面露難色,道:“最近老師請假,鳳盞教他習字,母子兩個處得不錯,二弟,你就當幫大哥的忙,好不好?”

家庸聽見了嚷道:“不嘛,我不喜歡媽媽!昨天我沒寫好,她拿戒尺打得我好疼,我再也不要讓媽媽教我了!”

素弦彎下腰拿起他的小手:“姑姑看看。”家庸卻道:“不是在手心,媽媽打到我後背了,現在還疼呢!”

孩子穿的厚實,她急著查看他的傷勢,輕輕一掀衣服孩子就喊疼。她也知道家庸見她心疼,有著些許誇張的成分,但他是姐姐的骨肉,她唯一的親人,怎能叫一個外人說打就打了?瞪了一眼霍裔凡,目光異常犀利。

後來帶家庸到文森特的醫館去看,果真在孩子的小脊背上發現了兩道幾寸長的淤青,因是沒傷到骨頭,只開了些藥便回去了。這本是他們的家事,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說道,但霍裔凡含著歉意對她道:“對不起,我回去一定好好跟鳳盞談。”

他既如此,她還能說什麽?現在她是張家小姐,是他弟弟的未婚妻,她的保護欲再強烈,也沒人賦予她那樣的權利。

臘月十二便是霍裔風的生日,霍府提早一個禮拜便張羅起他的生日宴來,重視程度絲毫不亞於年節。一天傍晚,在咖啡廳的雅座,伴著小提琴悠揚婉轉的旋律,霍裔風突然變戲法似的,拿出一個長條狀的絳色燙金錦盒,笑瞇瞇道:“送給你,打開看看。”

素弦隨意瞄了一眼:“是項鏈,還是掛墜?”

霍裔風見她這麽快便猜到了,不好意思道:“以前總琢磨著送你什麽禮物,那些個金玉首飾太俗,所以總送些盆景啊,雕刻啊,鮮花啊,都是些價值不大的玩意兒。昨天我挑了好久,才挑到這一樣,可是費了許多心思呢。”

她笑道:“我偏喜歡那些不值錢的玩意兒。”打開錦盒,原來是一條細細的刻絲銀鏈,下端綴一顆圓滑瑩潤的半透明琉璃珠,在搖曳燭光的映襯下,耀著月光般的神秘光澤。她端詳了許久,才緩緩道:“真漂亮。你幫我戴上吧。”

他站起身,輕輕撩起她如雲的秀發,將掛墜繞過她白膩的頸,仔細地搭上搭扣。她轉過來,笑眼看向他:“好不好看?”

他說:“它叫做‘素月晴風’,我想了好久,腦袋都快想破,才琢磨出這個名字來。怎麽樣,喜不喜歡?”

她眸光一轉:“這個名字好奇怪。”對他俏皮可愛地一笑:“不過我很喜歡。”

柔美的燈光映襯下,她美得那樣不真實,忽略了四周的一切,他的眼裏只有她。一如故事裏的希臘女神,又是藝術家最精心的創作,她眸光裏充盈著濃膩的情感,卻又再不經意間,掠過一縷淡淡的惆悵。

她見他久久沒有說話,笑著道:“怎麽突然就想起來送我禮物了呢?還是這樣貴重的禮物。”

霍裔風笑道:“馬上便到我的生日了,想來你的禮物一定不凡,我得先送你點什麽,不能輸給女孩子啊。”

她佯裝著不高興,道:“那麽多人大張旗鼓地為你準備,也不差我一個。”

霍裔風卻是深情地道:“如果我可以選擇,寧願只和你相守在一起,有你給我煮一碗長壽面,足矣。”

他對她情深似海,而她心裏背負得太多太多,就快要承受不起,以至轟然崩塌了。一時她百感交集,一句話也講不出來,不敢直視他深情的雙眸,心虛地低下頭去。

他只當她被感動了,女孩子家很容易會被感動的,就輕聲道:“答應我,以後每當看到‘素月晴風’,你都要想起送它的人,好嗎?”

她心裏陡然一顫,一種極其強烈的恐慌感驟然而至!為什麽,他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,說出這樣的話呢?這樣說絕非是個好兆頭啊!或許以後的日子,她也只能看著這掛墜,惆悵滿懷地睹物思人了。她不是無心相惜,卻只能選擇放任這蔥翠年華,隨波遠去,也不敢揮手作別,因為她無顏紀念,這被她親手撚滅的,奄奄一息的愛情。

第二卷 寒露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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